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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難看。」

辦公室的門才剛打開,劈頭蓋臉的就是這麼句評語。

他的上司嗤了一聲,逕自將自己扔入鐵桌後的皮座椅,絲毫不理會副官嫌棄至極的嘴臉。

「你幹得很好,沒讓這白痴在外面丟臉太久。」副官倒是一臉讚賞的拍拍他的肩膀,「辛苦你了。」

「是!謝、謝謝長官!」貴飴努力克制住有點過快的心跳,這是他被派遣到政戰綜合處後第一次獲得讚賞,而榮格‧馮‧舒爾茨可是軍營裡赫赫有名、數一數二嚴格的人,能被這樣的人稱讚,難道不值得歡喜嗎?

「──至於你,」一轉頭,榮格的表情立刻嚴厲了起來。這個站得直挺挺的青年有著教科書一樣的經典德國人形象:金髮碧眼、高大偉岸、不苟言笑。他惡狠狠的瞪著將腿放上辦公桌的尼緒卡,只差沒在那人身上瞪出幾個洞。「你個政戰主任居然敢翹班?翹班?!」

「誰叫營區不開冷氣!」尼緒卡很是理直氣壯的大叫,「搞得我得去吃冰兼吹冰櫃的冷風!我老家可沒這麼熱啊!俄羅斯……不對,日本!兩邊都是!」

「少來!你都在這待多久了?」

「這麼熱的天氣就算是戰鬥民族也戰不起來啦!」不顧自己穿著只到大腿根的迷你裙,尼緒卡以一個粗魯的姿勢緩緩滑下椅背。「我血管裡的伏特加已經燃燒殆盡了……」

「醜死了,把腳闔起來!」副官嫌惡的轉頭,他大手一揮,連帶遮住貴飴的眼睛。「一個大男人穿這樣成何體統?!」

「那是你沒眼光,我超可愛的好不好!」

「自我感覺良好!」榮格小心翼翼的放下手,他得確保下屬沒有看到什麼不堪入目的東西──畢竟還是個菜鳥,得多費心照顧,再說這種無恥上司的醜態傳出去的話,他們政戰綜合處還有臉見人嗎?!「有波點就別搭格子行不行?花花綠綠,簡直就是買菜的阿桑!」

「這叫混搭!懂?」尼緒卡矛頭一轉,指向貴飴。「小菜鳥,你說對不對?!」

「……呃……這、我……」在兩位上司的咄咄逼人下,正呆若木雞看戲的小兵哪能料到流彈會往這邊飛──沒得好好思索,他只來得及擠出一個問題:「我從剛才就想問了──您到底為什麼要穿女裝?」

「看哪,總算有個富有研究精神的人了!而不是開口閉口只會嫌棄我!」上校朝他比了大拇指,接著轉頭遞給副官反方向的手勢。「沒辦法,誰讓穿裙子這麼涼?而且我喜歡漂亮的衣服。」

「還不就是為了翹班,狡辯。」榮格冷冷的應道。

「──對啦,就是為了躲那些不解風情的白痴啦。」尼緒卡痞痞的哼聲,兩人怒目相向。

「這種不負責任帶壞部下的懶惰風情沒必要了解。」

「──知道了知道了,我換掉總行吧?就你毛最多!」滿室的煙硝味幾乎噴出火花,尼緒卡心不甘情不願的閃進內室。

副官又剜了那被用力甩上的門幾眼,低聲罵了幾句德文便忙活去了。見接下來沒他的事,貴飴趕緊告退。雖然聽兩個國籍各異的外國人用流利的中文吵架真的挺有趣──但長官互看不順眼這種事怎麼說都不是他一個低階下屬該摻合的。

「──呦,阿貴。」回宿舍後,他的室友正準備去集合。「你老大這麼早放你回來?太涼了吧?」

「涼個頭,辦公室有夠熱的。」貴飴笑著擊掌,「我晚點還得去抄文案和整理資料。」他打了個哈欠,白天才剛進入尾聲,他卻已經疲倦得什麼事也不想動了。

「看來政戰也不太好混啊?要我坐在那盯著電腦假掰文章八個小時真的是想都不要想。」室友體諒的拍拍他的肩膀。「對了,那邊都是些什麼樣的人啊?」

「嗯……舒爾茨長官,你知道的。」將浸滿汗水的襯衫脫下,扔到門口的洗衣籃。擁擠的宿舍遠比辦公室來得熱,濕悶的高溫讓他覺得全身都快融化了。「還有幾個學長學姐。」

「德國佬啊……不行,我怕他。」室友搖搖頭,繼續好奇:「那政戰主任呢?當初報到時我就覺得他真的好──矮呀,簡直就像我讀國中的弟弟。」這剃著平頭的青年笑嘻嘻的問,絲毫不怕冒犯。「怎麼樣?他有拿破崙情結嗎?」

貴飴應付了聲,不敢給出正面回應。

何止矮,他老大還是個怪人呢,像不像法國將軍他是不知道,不過肯定有女裝癖。「哈啾!」鼻頭無端一陣搔癢,緊接著打了個冷顫。「搞什……啾!」話還沒說完,他又打了個噴嚏。

「齁齁,你不會是感冒了吧?」室友用手肘拱了拱他的肩窩,「說啊,跑去哪邊吹冷氣吹到著涼啦?」

「才沒、沒有……」一陣沒來由的頭暈,貴飴揉著太陽穴,不太利索的爬上床。「我想躺一下,你回來的時候可以叫我起床嗎?」

「沒問題。」室友帶上門,又看了他兩眼。「櫃裡有成藥,自己拿。」

「謝謝……」才剛沾枕,他就已經睜不開眼睛,床舖像軟綿綿的冰淇淋,涼涼的承載他的意識遠去。

──真奇怪,怎麼會這麼冷呢?照理說這熱天蓋棉被是要蓋出一身大汗的,但他卻一直覺得有絲絲冷風鑽入被窩,肌膚因為那不該出現的寒意不停打顫。

難不成真的感冒了吧?

蜷縮著將身體裹得更緊,又一陣哆嗦,他已經冷得睜不開眼睛。

「──大哥哥。」

似曾相識的嗓音讓他重新睜開眼睛,在冰店外見過一面的孩子又一次俯身望著他。

「……你怎麼在這裡?」

「我來接大哥哥啊。」每說一個字,淺薄的煙就從那張粉得有些青白的小嘴飄出。「不是說好了要一起走嗎?」

「……走?」不知為何,腦袋像一團糨糊──或是融化的冰淇淋,「可是我在當兵……不能走去哪啊……」貴飴眨了眨眼,困惑的說。視線所望之際一片白茫茫,景物彷彿蒙上一層曖昧未明的紗,既明亮,卻又無法看得更清楚。

「那麼複雜的事情我不懂呢?」小男孩歪歪頭,伸出手,「大哥哥,走吧──我們去找冬天。」

「找……冬天?」那是什麼意思?他真的不明白,而他又是什麼時候、又和這孩子說好了什麼──奇怪,他不是因為身體不舒服所以在睡覺嗎?但等他牽過那雙冷得他微微瑟縮的小手,再迷糊的回頭後,起床的地方哪裡像宿舍的鐵床?那裡只有一窪不成形的雪天使,和厚厚一層的雪花。

──說到對雪的認知,貴飴知道的還是很少的。畢竟生在這個亞熱帶國家,又遭逢兩極融化、全球暖化等劇變,如今最接近那潔白事物的大概只有冷凍庫裡的霜、或是店裡一碗昂貴的雪花冰。可放眼望去,一片銀白的世界沒有牆壁,觸手即融的飛花四散飄逸著,連那高聳入雲的針葉林也被披上新嫁娘般純潔的白紗,凝滯著雪片堆積的枝枒。「我在……雪山上?」

他倆站在一座平穩的霜峰上,貴飴低頭一看,兩條曬得均勻的光腿直直深陷雪坑中,但他卻絲毫不覺得冷。像是要阻止他思考更多,小男孩拉著他逕自往上走。

山巔理應聽見呼嘯而過的風響,四周卻廣大而寧靜,只有白雪綿綿不絕,有如停滯了永恆的時光,緩慢而無聲的降臨柔軟的鵝絨大地。那孩子定定的佇立,不知何時,他已脫去那小小的雪靴,幾乎與積雪同色的腳掌在接觸地面的同時,凝結起了冰霜花紋的藍色結晶。

「危險,你要凍傷了!」貴飴連忙抱過不知在沉思什麼的孩子,對著那雙逐漸泛藍的雙腳不停呵氣。「怎麼不穿鞋子?你這小朋友真奇怪,不是在大熱天穿毛衣,就是在雪地裡打赤腳……」他著急的搓揉那雙越來越像結晶體的腳,這到底是怎麼回事?他可以感覺不到寒冷的蹲坐在雪地裡,卻會因為碰觸孩童而簌簌發抖。

「……凍傷?不是的。」小男孩很緩慢的下地,看著眼前的青年因為他的觸碰不停顫抖。「我們天生就是這樣,大哥哥,你不也一樣嗎?」

──你不也一樣嗎?

哆嗦著,貴飴僵硬的低頭,不知不覺中,他的指尖竟也染上青色,在透過雪色而來的日光下流淌著玻璃般的剔透色澤。「這……這究竟怎麼一回事?我到底在、在哪裡?!」寒意以一種緩慢但兇猛的趨勢侵襲五感,他的大腦因為那柔軟卻直刺骨髓的觸感逐漸停擺──含著滿口白煙,跌坐在地的貴飴緊握住自己堅硬光滑的雙手,口齒不清的問道。

「這裡是……是啊,這裡是哪呢?」小男孩靜靜的眺望遠方,第一次,彷彿被凍住的小臉不再面無表情,取而代之的是說不出的迷惘和驚慌。「大哥哥,為什麼冬天還不來呢?」他緊握著貴飴的手,稚嫩的嗓音急切的低喊:「大哥哥,求求你,帶我去找吧……」

──美麗的冰蕨自他手背蔓延,可是他壓根不想看到這種藝術品般的場景。「好冷、好冷──放開我!」不顧自己脆硬到可能會斷裂的冰塊手,貴飴奮力一揮,將那雙幼小的手拒之門外。

「……我還以為,大哥哥理解了。」淺色睫毛好似隨著枝頭輕顫的落雪,那張精靈般純粹的小臉一愣,隨即回到冰封般的狀態。小男孩攤開白嫩的掌心,將中間精巧的雪花吹往他眉心。

不冷也不熱,就是一股深入肺腑的舒服。四肢不再發寒,手腳逐漸恢復力氣,貴飴撐著身子,吃驚的緩緩站起。「這是……夢嗎?」摸摸頭,雪花融進去的額間還有淡淡的濕意。

「或許對大哥哥來說,可以重新來過的就是夢吧?」小男孩定定的看著他,「可惜對我們而言不是。」

只在彈指間一愣,隨即而來的不適感讓貴飴根本沒有時間思考那句話的涵意──雪花帶來了渴求的溫暖,但溫暖愈來愈過。「好熱……」豆大的汗滴滾滾而落,他突然覺得好熱好熱,熱得全身都要著火了──「咦……咦?!不要!」才舉起手要擦汗,他的指尖便崩解成塊,迅速的融化了。「好燙、好痛!」用一隻手想挽留另一隻手,貴飴的兩隻手彷彿稍早那碗被忽略的繽紛聖代,在高溫的環境下悄然無聲的化作水痕了。

「我的手、我的手……救命!」他驚慌失措的大吼,但小男孩只是靜靜的望著他。

「大哥哥,請你一定要記住,然後告訴他們……」那孩子神色悲憫的、幾乎是懇求著他:「不要再讓我們這麼痛了。」

啪噠啪噠,曾經是他的一部分在銀白大地上造成一坑坑不起眼的小洞,隨即被新雪覆蓋,了無痕跡。融化的速度越來越快,轉眼間只剩下──「救救我……」

「希望我們還會再見面,大哥哥。」

貴飴呼出最後一口雪白的氣息。

他什麼也看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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