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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實際接觸的時間不到一天,行為舉止還驚世駭俗得嚇人,回營後也一直是一副吊兒啷噹的樣子,但在這緊要關頭,他卻願意挺身而出──可如今這個人,為了幫助、保護自己和全北城的居民而……遇害了?

尖厲的鳴叫響徹雲霄,震得屋樑上的冰錐簌簌而動,幾欲墜落。察覺到適才攻擊自己的敵人如今靜止不動,企鵝拍打著利刃般的翅膀,向那急凍的身軀劈落。

「夠了吧!」一個飛身,貴飴撲上那雙強韌的臂膀。「你鬧夠了吧?!」

感應到翼上的不速之客,企鵝放棄繼續衝撞冰雕們,轉而以揮舞撞擊牆壁的方式掙脫麻煩。

不行、怎麼能夠放手──若是讓牠靠近,不管是店員還是長官都會被粉碎的──被壓倒性的力量狠狠摔往空中,也許是因為他早就成了冰人的關係,撞上冰柱的瞬間並沒有想像中疼痛──貴飴一個打滾重新爬起,衝至上司身前,用高大的身姿將其擋住。

「大哥哥,很熱對不對?」似乎只有和他對話時,冰雪的反應才會稍稍脫離冰雪一點。「你想起來了嗎?」小男孩止住企鵝的行動,向前傾身,半掩的眼底閃著不容察覺的期待。

胸口的確如火山口的熔岩般粗暴滾燙,名為心灰意冷的徹骨寒意更是打從適才便一直凌駕他的手足,令人焦灼欲嘔的無力和絕望是如此熟悉,一切是那麼的……

恍若夢中。

貴飴終於忍不住落下眼淚,嚎啕大哭。

「難以忍受吧?」相較於他的失態,冰雪只是彷彿訴說他人的故事般開口:「現在你終於可以感同身受了。」

腦子裡驀然靈光一閃,直到此刻,一直雲裡霧裡的貴飴才清楚的明瞭自己是在和什麼對話。

──人們都說末日後十年出生的孩子,才稱得上是真正幸福的人。因為末日前的父祖輩替他們扛下大自然的因果,末日後的兄姐們承擔了拓荒重建的苦楚。曾經的全球暖化、兩極消融對於這些在復興中誕生、備受疼愛的天使們來說,不過是和課本裡的知識一樣稍嫌枯燥遙遠的床邊故事。

也從來沒有人預料到,在橫跨數十年的以後,在以為已得到原諒的以後,會收到這麼一個寂靜如雪的報復。

「感同……感同身受你的大頭啦!」良久,貴飴才抬起臉龐,他的淚水在落下的剎那便凝固了,徒留縱橫的銀白霜痕和佈滿碎冰的眼眶。「世界末日又不是我的錯!」

「……那是誰的錯呢?」似乎被他突如其來的嘶吼嚇著了,冰雪呆望著他。

「反正也不是他的錯!」貴飴張開雙臂,只祈禱能掩護身後的人。「我們又不是耶穌,為什麼要代替全人類受罰?!」

「你身後那個人,也是兇手之一。」

「世界末日人人有責,每個人都是兇手!」

「那你們更該去死。」那張童稚的臉蛋用天真的嗓音冷冷的拋出殘酷的話語。

──死?現在的情況難道不是比死還痛苦?世界被無盡的寒冷覆蓋,除了他以外的人都成了貨真價實的雪天使,住在北城另一端的父母肯定也遇難了,或許不久的將來他也會──這難道不能算是從心靈開始毀滅的死亡嗎?

「──但我不也是受害者嗎?」喉頭像噎滿了冰渣,連呼吸都如此艱難──貴飴費盡力氣,才擠出一點沙啞的哭聲。「那個時候我根本還沒出生!要我去遺憾、去悔恨從沒接觸過的東西怎麼可能辦得到!我知道這聽起來完全是狡辯──這是我第一次看到雪!」他幾近崩潰的喊出聲,「為什麼我要為了一個初次見面的事物背黑鍋啊?!」

冰雪一言不發,只是靜靜的看他哭叫。「因為……大哥哥那時候幫我了吧?」等哀泣漸低,他才很慢很慢的開口。「所以我以為你可以理解。」

貴飴愣愣的瞪著他。

「──你在融化對吧?」沉默伴隨趨緩的粉雪在空中靜靜的流淌,兩人無聲的對峙許久,貴飴才沙啞的開口。「為了颳起這場風雪、為了將北城凍結、為了讓我成為帶原者,你已經耗盡所有的力量……」望著不停滑落水珠的那雙腿,他難過的說。

「我看著我的身體慢慢消逝很久了。」冰雪的語氣淡淡,卻飽含與他外貌不符的深遠疲倦。「我總是凝固,然後蒸發。」

「你大可以颳場暴風雪把北城活埋吧?你明明可以……」

「……你想說什麼?」冰雪微微皺眉,「算了,那不是重點──重要的是整個城市已經冰化了,雪很足夠,我們再也不會失去什麼了。」他伸出手,掌心飛舞著璀璨的雪花。「大哥哥,和我一起走吧?」

「──但你沒有!」握緊雙拳,貴飴大喊著壓過冰雪的邀請。「在你心中,其實還沒有對人類完全失望吧?所以你才只是結凍他們!」他的聲音輕了下來,定定的凝視著小男孩的眼睛。「所以求求你──住手吧,現在還來得及。」

彷彿撕破了那層窗戶紙,暴雪從虛空中呼嘯而出,片刻便洗白了整個空間,連同僵立在一旁的冰雕和企鵝,全部被掩埋在白雪之下。狂風如巨浪一般洶湧而來,被吹得紛亂四舞的銀白短髮之下,是言語所不能形容的驚愕與悲傷……「我要怎麼住手?人類可不會凌遲似的『被』消失──我不像你們一樣有所謂的痛覺,可是你知道每天看著自己被掏空、被侵蝕……」稚嫩的嗓音逐漸顫抖,冰雪顫抖的抱緊雙臂,「無法包容兩極的冰山、無法包容乾淨的大海、無法包容蓊綠的森林!你們永遠都在把我們趕盡殺絕,感謝萬物為你們那愚蠢的彈丸之地燃燒奉獻的同時欺騙、拋棄、背叛我們!」他往前傾身,眼裡盡是風雪燃燒成的怒火。「這樣的你們,有什麼資格叫我住手?」

「我才不在乎!」周遭的風雪愈趨強大,儘管得費盡力氣才能在撲面的尖銳雪片中睜開眼睛,貴飴仍毫不畏懼的一步一步上前,最終停在冰雪面前。「你有要守護的自然,我也有想珍惜的事物!」他俯身,抓住那幼小的肩膀,垂首就是一撞。

額頭凍結的傷口因為強力的衝擊再度迸開,粉碎的冰晶連同出血沿著鼻樑緩緩流下。背脊撞上不規則結晶的椅背,冰雪不可置信的瞪大雙眼,緊緊摀住腦門。

「痛、超級痛……」腦漿像是經歷了海盜船上的碰碰車,貴飴疼得咬牙切齒,只差沒在地上打滾了。「──對不起,可是無論如何我也想讓你知道我的『感受』──很輕吧?」好一會兒,他才喘著氣,嚴肅的宣告:「比起你承受的還不足為懼吧?」

「好……」興許是幻化為人形的關係,即使沒有痛覺他還是感到一股異樣的衝擊波。「……痛?」細碎的冰塵從額頭剝落,冰雪不可置信的捧著掌心。

「我知道這樣很自私,可是到底要怎麼做才是正確的?我實在想不到辦法。可是又是冰凍又是火燒的痛苦我實在不想再體會了──你不也一樣精疲力盡了嗎?」 事實就是這麼費解,問題的答案既不是對也不是錯,但其中的苦楚他卻已經嚐到了──儘管風雪在臉頰上颳出血痕,貴飴依舊肅穆凜然的睜大雙眼。「不過如果你堅持非得像現在這般……那也行,儘管來互相傷害吧。」

「大哥哥……果然也只是醜陋的人類呢……」冰雪慘白著臉,嘴角卻扭曲著笑意。

「是啊,所以請你住手吧。」貴飴俯身,輕輕抱住那幼小的身軀。

雪洞般空虛的雙瞳漾起了一點亮光,「……地板,」冰雪顫抖著唇,「可是地板……這片大地太燙了,我站不住啊……」抽抽咽咽的,他開始啜泣。

「一百年!」嘶啞的低吼,貴飴緊緊擁抱那此時也不過是個愛哭兒童的孩子。「一百年後看是要把地球變成剉冰機溜冰場還是搞個宇宙大爆炸都隨便你!反正到時候大家都死了──但是就現在,請你放過我的世界。」

被震懾到的孩子愣愣的盯著他。「……那、那你的後代子孫怎麼辦?」

「我都死了哪管得著啊!」小小的孩子比雪做得更加寒冷,冷得連他這個冰人都難以忍受,可是他知道還不能放手──貴飴緊咬著格格叫的牙關,神色很是鐵青猙獰。「可是,為了不讓他們重蹈我們的覆轍,我會以身作則。」

「你要怎麼做?人類努力了一輩子,不過是讓世界變得更糟……」

「……是的,但我們現在不是再彌補了嗎?」

「是呀……」冰雪贊同的點頭,隨即又搖頭:「可是,不夠快……」

「請你看著吧。」貴飴將額頭貼上,感受那冰寒徹骨的體溫。「我不能代表誰,但是如果全人類都背叛你……」用眼角掃了眼那尊冰雕,他溫柔的說:「我和他,會率先為你縫上傷口,我們會為你挺身而出。」

好久好久,久到他的觸感麻木,久到他覺得自己都凍僵了──「真是的,難道我挑錯人了嗎?」比起那聽慣的童音,此時低低的笑聲明顯成熟了些。懷裡似乎只剩空氣,貴飴抬頭一看,只見那孩子正飄在天上。

除了稍微的年齡增長,就連衣裳都變了,潔白的襯衫下擺敞開,雪霧狀的翅膀在冰雪身後輕緩拍打,帶著他在空中載浮載沉,透在玻璃而來的日光中,彷彿一幅金粉灑成的天使肖像。但最讓貴飴驚訝的不是這些,而是那雙正在緩緩消失的結晶腳──「你在……等一下!別走!」

「嗯哼,時間差不多了,畢竟這亞熱帶國家很悶嘛!」相較於他的驚慌失措,冰雪只是不以為然。「吶,大哥哥,我呀──」他看著已經消融到腰間的飛雪,失笑著說了些什麼,還來不及聽清楚的瞬間,狂亂的雪花壓過視線,轉眼只餘漫天粉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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